一個95后,花20萬救一匹摔斷腿的馬,值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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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骨折並不是罕見的問題。

但在國內,主人願意投入時間、金錢去救助一匹骨折的馬,並不多見。

這匹名叫憨子的小馬,是中國罕見的骨折后沒有安樂死,並成功畸形癒合痊癒的溫血馬。

骨折,足以讓馬致命。馬屬於奇蹄目動物(腳趾為奇數),當它們奔跑的時候,力量集中在蹄骨上,並由蹄葉分散蹄骨下戳的壓力。當一條腿骨折后,其他三條腿就要多承受三分之一的重量,也會給馬蹄多施加三分之一的壓強。如不小心,蹄骨很容易刺穿蹄壁,直接插入蹄葉,引發蹄葉炎。

因為蹄葉炎不可逆,一旦患病,馬主人只能防止進一步惡化,並沒有其它解決辦法。這既是對馬匹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摺磨,也意味着一匹馬競技生涯的終結。

所以在國外,馬匹骨折后,有條件的主人會馬上找一位優秀的馬獸醫為其進行手術。但手術也並非一勞永逸。2006年,一位賽馬比賽的冠軍馬因為比賽時起步失誤,右腿發生了20多處骨折。在被安排了一場大型手術后,它的身體內插入了27個銷釘和一塊不鏽鋼板,情況也有所好轉。但在術后的一個月,這匹馬的其他三隻腳先後出現了蹄葉炎的癥狀。最終,主人還是不得不將它安樂死。

而在國內,由於馬術業尚未發展完全,醫療資源的匱乏,馬匹骨折后都鮮有機會進行手術治療。而保守治療對於主人和馬來說,也是一個漫長且未知的過程。所以出於經濟成本、時間成本,以及人道主義的考量,大多選擇將馬安樂死處置。

2022年末,憨子骨折后,它的主人張敬宜不惜花費20萬,並用半年的時間,陪着憨子渡過了制動期與康復期。儘管有人說,憨子畸形癒合后,不能參加馬術、賽馬等競技類運動,已經沒有經濟價值了。但在張敬宜看來,憨子也有本該屬於它的生命價值。

這是一個關於生命力的故事,也是資源匱乏情況下,不斷爭取資源、尋求解決路徑的故事。

只要活着就行

「憨子可能要不行了。」閨蜜接起電話,就聽見張敬宜的哭聲從另一頭傳來。

那是2022年12月28日。在此之前的一個月,北京體育大學的馬場因為疫情被封了,幾十匹馬一直呆在馬房裡,沒有再外出活動。這也讓它們在剛解封后的第一次外出,就撒了歡地往外面跑,興奮地尥蹶子。或許是因為不適應,好幾匹馬都沒控制好力度,把腿戳到北京冬天硬邦邦的地上,接着就不敢着地了。

憨子就是其中一匹。張敬宜見狀趕緊用手機錄了個憨子走路的視頻,發給認識的獸醫,對方告訴她,「憨子可能骨折了」。

張敬宜直接崩了。

憨子是在3歲時被她花10萬塊買下來的。2020年3月,張敬宜來到馬場,想要自己購買一匹馬。馬場的教練給她推薦了一匹毛色罕見的「棕不溜秋的白馬」,她被教練忽悠着買回家,才知道這是一匹什麼都不會的馬。

張敬宜的馬友們一開始都瞧不上憨子。第一次見到憨子時,他們說憨子長得像驢,覺得它長得丑,只有1.65m,還營養不良,也聽不懂指令,什麼都不會。印象最深的是,它喜歡四仰八叉地睡覺,但每次它都會把腿卡在門上,翻不得動不得,只能等等路過的馬友、教練們拿着袋子幫它把腿拎回來,有人說它「大哥你也太憨了」,「憨子」的名字就是這麼取來的。

憨子的性格也是憨憨的。作為一匹小公馬,憨子卻不愛鬧,不會只要有人上馬後就興奮地尥蹶子或是帶人滿場亂跑。情緒一直非常穩定,溫順得像匹小母馬。

在馬場上的憨子

憨子陪着張敬宜走過了一段很黑暗的時刻。剛把憨子接回家的時候,張敬宜剛生完孩子,身份的變動使她的心理狀態並不好,而憨子的出現,剛好滿足了她從小就希望能有一匹屬於自己的馬的夢想。

那段時間,張敬宜每天都窩在馬場里,「當你處在逃避社會狀態的時候,有一個馬能支撐你,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。」當她從零開始,帶着憨子一起打圈,一起跨障礙,每次看到憨子有了一點進步,張敬宜就會有一種「教出了一個學習很好的孩子的成就感。」而憨子也總會像個孩子一樣和張敬宜互動,比如在黑夜中把自己的頭貼到張敬宜身上,或是只吃張敬宜手裡的糧。

兩年之間,日復一日的投喂與訓練中,憨子從1.65m長到了1.72m,學會了發力,學會了聽指令,學會了控制步速,還學會了跳障礙。

憨子和張敬宜的安穩生活卻被這次突如其來的骨折打亂。

這裡需要科普的是,骨折是一個可以讓馬致命的問題。馬的四肢非常脆弱,一隻腿受到了創傷,其他三隻馬蹄的壓力便會增加,導致蹄葉炎的出現,而蹄葉炎所引起的瘙癢和疼痛,對馬的生理和心理都會造成非常大的折磨。另一方面是,就算能有機會給馬做骨折手術,馬也需要像人一樣打上石膏、嚴格制動,甚至不能躺着上廁所。這對於喜靜好動的馬來說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情,甚至還會因為被綁住身體,束縛了活動而感覺恐懼不安,產生自殘行為。

而對於馬主人來說,無論是保守治療還是手術治療,價格都不菲,還要搭上很多時間和精力。所以當馬骨折后,很多主人的第一選擇都是將其安樂死。但張敬宜不願意。她的訴求只有一個,「只要憨子活着就行」。

7天倒計時

不可否認的事實是,國內的馬術還是一項小眾運動,馬匹的醫療資源也是肉眼可見的稀缺。

憨子骨折后,張敬宜也聯繫過之前認識的馬獸醫,但他們大多只能治療些發燒、清創等基本問題。骨折卻無計可施。

張敬宜只能按照給人治療骨折的辦法,找醫生上門拍了片子,打了石膏,醫生說石膏可以讓憨子撐個7、8天。而這7、8天的時間,便成了治療憨子的關鍵時間。

憨子的骨折片子

好在張敬宜還有着天然的人脈優勢——她出身獸醫世家,爸爸是國內第一批去香港馬會的獸醫,哥哥是小動物骨科的醫生,自己之前也做過野生動物攝影師。她又打探了一圈國內的知名獸醫、動物園朋友以及野生動物保護區的從業者們,「大型動物骨折后該如何救治?」

可馬的治療和其他動物總歸是不同的。除了體重上的差異,這背後存在着很多不確定因素,比如馬會不會進樁子,會不會使用弔帶,會不會興奮,會不會出現腸胃問題等等。所以朋友們能做的,只是根據自己過往的經驗,建議張敬宜把憨子吊起來。

國內的獸醫沒有辦法,那國外的馬獸醫呢?國外的馬術事業比國內的更繁榮,能給馬做手術的獸醫也更多。張敬宜在Instagram上聯繫幾位委國外的獸醫,她們要麼就是沒有時間,要麼就是沒有簽證,要麼就是沒辦法收費,「一匹馬100萬歐,他能收10%的手續費,你這個(10萬塊的馬)咋收?」

語言上的不互通,也是一大難題。國外獸醫說的那些專業醫學術語,什麼脛骨、趾骨,甚至是遠端趾骨,張敬宜連中文都聽不懂,更別說英文了。她只能翻閱國外的文獻,對照着中文去看國外的的處理辦法。

也有醫生能不懼萬難地飛到中國,但問題又來了——國內的馬場並不是無菌環境,全國唯一適合馬做手術的地方在江蘇的一家商業醫院。而憨子的腿並不能支撐它去到江蘇。

隨着時間的流逝,憨子也越來越痛苦。可還是沒有醫生可以給憨子制定一個治療方案。畢竟自己之前治療小動物的紀錄是完美的,沒把握治好的事誰也不敢賭。有人建議張敬宜不要再繼續治療了,張敬宜也逐漸沒了希望,她找好了安樂機構,訂好了憨子安樂的日子。又聯繫了生物機構,打算提取些憨子的精子,等以後再配一隻小馬。

但在憨子即將安樂的前一天,張敬宜接到了哥哥的電話,他讓張敬宜先別急着安樂,給憨子一個機會,「我們可以試一下。」在哥哥看來,既然妹妹有足夠的經濟條件,那這條生命,能治就治。哥哥又聯繫到了一位曾經救助過一匹骨折的小型馬的獸醫,三個人拉了一個群,共同商量憨子的保守治療方案。

「如果骨痂不癒合,就沒機會了」

「大家試一試吧」,張敬宜在群里這麼說,「我的訴求就是治,(憨子)起碼要活着。」

但這條路,要面臨的難題不比手術治療少。

最直觀的就是,國內沒有合適的治療材料。

按照哥哥最初的想法,他本打算給憨子做一個托馬斯支架,這是一款用來固定小動物骨折患肢的護具,也是在獸醫外科手術中常用的固定方式。

可國內並沒有可以讓憨子這麼大體積的動物可以使用的托馬斯支架。張敬宜只能退而求其次,自己買材料回來DIY。她在網上找到了網友分享的托馬斯圖紙,又上網買了鋼板和鋼棍,找了一位認識的焊工大叔按照憨子的體型定製了一個托馬斯支架。憨子傷的是右前蹄,可托馬斯支架往往適用於後蹄,且憨子的體重實在太過龐大,差不多有1000斤,在國內完全找不到合適的材料能夠支撐住憨子的重量。

給憨子做的托馬斯支架

這條路堵死了。那就要新的路來突破,否則等到72小時的緊急疼痛期過去,憨子對痛感的感知逐漸降低,一旦拿傷腿站在地上,骨頭就會被壓縮,骨痂也很難長上。

哥哥又想了個法子——把憨子的身子吊起來,既能控制它的傷腿別著地,也能減輕其他腿的支撐重量。而且這方法有個得天獨厚的條件,憨子的治療場所是在北京體育大學的馬場治療室,這裡之前是現代五項的訓練中心,裡面有一套榫卯結構的木頭樁子。雖然很多年都沒被使用,但高度足夠,還有鎖鏈,剛好適合憨子。

在國外,在馬骨折后,醫生多會使用吊馬兜這種專業的支撐工具,讓它們可以站着養傷。可這一工具並沒有在國內廣泛使用。張敬宜只能去外網以「馬 骨折」為關鍵詞,搜索那些獸醫和騎手們分享的經驗帖,再把他們分享的照片截圖發給國內的獸醫,問他們「這個是什麼」「那個是什麼」。有些醫生用網兜吊馬,張敬宜就買了7、8個回家,結果發現人家用的網兜都有彈簧繩,自己買回來的網兜又硬又沒彈性。

最後,張敬宜買了兩條消防水管,找裁縫把它們從中間縫在一起,尺寸剛好與憨子匹配,能兜住它的肚子。

被吊起來的憨子

憨子很聰明。很快就適應了被吊起來感覺,一下子就學會了把自己的重量全都落在帶子上,並學會了在帶子上盪鞦韆。

可誰都沒注意到的是,憨子的體重實在太重,三周吊下來,憨子的肚子、胳膊肘全都磨爛了,帶子邊緣那圈皮膚也患上了褥瘡。

張敬宜給憨子買了個硅膠墊,墊在帶子邊緣的地方。直到一個朋友告訴張敬宜說憨子的傷口已經腐爛了,裡面的肉也全都發膿了,張敬宜才意識到這不是簡單的磨破了皮,需要趕緊給憨子清理掉腐肉和膿腫。

張敬宜又找來了自己同為獸醫的姐夫,他有給小動物做手術的經驗,但從未處理過大動物的傷口,姐夫懵了,不知道該給憨子打多少劑量的麻藥,不知道該呲多少生理鹽水。憨子也因為疼痛,一直緊繃著肌肉,腿開始亂踹,只給貓貓狗狗做過清創的姐夫哪見過這場面,遲遲不敢下手,最終還是一位馬場的教練把麻藥的針扎進了憨子的脖子里。

給憨子清理傷口

張敬宜當然也心疼。但就算過程再痛苦,她也要讓憨子把骨痂長上。因為骨痂的自我修復是有時間限制的,如果4個月之後,憨子的骨痂還沒長上,斷掉的兩塊骨頭之間就會長肉,憨子的治療就再也沒有機會了。「我不怕它畸形癒合,我怕的是它的骨頭長不上。」

憨子又這麼吊了一周,好消息是X光顯示憨子的骨痂長出來了,但效果並不盡如人意。醫生告訴張敬宜,如果骨頭一直位移,骨痂不能在一個月內長到30-50%,憨子就沒有機會了。

最終,張敬宜一狠心,把憨子那條傷腿也給拎起來了,讓它處於一個完全沒辦法着地的狀態。

花這麼多錢救這匹馬,值嗎?

憨子就這麼生生站了7個月。

張敬宜也被憨子「折磨」了7個月。

儘管憨子性格溫順,但腿長時間被吊起來站着,肚子下面又被磨破了,憨子也會耍小脾氣。有時候,張敬宜舉着水桶給憨子喂水,憨子喝都不喝。

為了讓憨子別那麼無聊,每次來看憨子,張敬宜都會給憨子帶些馬餅乾。處在嚴格制動期,憨子沒辦法運動,腸胃也就沒辦法蠕動,很容易出現梗阻,張敬宜就每周去馬場給憨子做按摩,拿着筋膜槍打它的腸部肌肉,「拉不出屎比馬骨折還要(嚴重),說死就死。」

越來越多的人也加入了憨子的救助活動里。馬場里的其他教練們、張敬宜的騎友們,動不動就來照看憨子,大家也不幹啥別的,就是在憨子旁邊聊天、跟憨子說話。而住在馬棚隔壁獸醫室的師傅,也會在半夜一、兩點鐘起夜,盯着憨子,看它鬧沒鬧,有沒有突然卧在地上。

這場愛心接力持續到了2023年的7月,憨子的骨痂完全癒合了,憨子的保守治療就算結束了。當把憨子身上的消防帶全部拆掉,少了支點的憨子已經徹底站不住了,一下就跪在了地上。張敬宜有些害怕,「你不知道它能不能撐住,能不能走路,能不能站住。」

長時間沒運動,憨子腿上的肌肉也掉沒了。為了幫憨子恢復肌肉力量,那段時間,張敬宜的教練每天都會帶着憨子在馬場走上十分鐘。張敬宜看着打着石膏的憨子一步步往前試探,顫顫巍巍的,總覺得下一秒憨子就要趴在地上了。但這隻之前總是懶懶散散,跳個一米高的障礙都要擦邊過的馬,在康復上卻有着從未有過的耐力與堅持。

她把憨子的恢復過程用照片和視頻記錄下來,在社交媒體上分享,說「感謝你堅持了,感謝我沒放棄,感謝所有人的幫助。」

有人誇憨子很棒,有人說感謝張敬宜的堅持,也有人不理解張敬宜為什麼花雙倍的價格去救一匹10萬塊買回來的馬——幾個月下來,材料費加上治療室的租賃費用,七七八八算下來,張敬宜在憨子身上花了少說有20萬。

「不管怎麼樣,我都覺得能把它救回來這件事挺值的。」張敬宜說,「雖然它現在一無是處,除了吃就是睡,但你也會覺得它是一個特別堅強點小夥子,做了這麼多努力,每天能開開心心地或者,那就是一個奇迹。」

今年7月,我在大興的馬場里見到了張敬宜和憨子。肉眼可見的,憨子的腿已經好很多了,可以勻速行走,可以自行站在傾斜的草地上吃草。除了站立時重心大多還是會放在那三隻健康的腳上外,看起來和馬場的其他馬兒沒什麼太大的區別。

恢復后的憨子

那天天氣炎熱,憨子患上了皮膚病,張敬宜要在38度的天氣下為憨子洗澡、梳毛。她讓憨子去樁里,憨子不想去,就直直地站在原地,示意張敬宜自己想回馬棚里休息。張敬宜也沒辦法,說憨子是「恃寵而驕」,打不得也罵不得,「畢竟腿腳不好,我們也不太敢真的打它,所以它有點被寵慣了,它說往東走,我們就往東走。」

骨折之後的憨子,更像小孩了。

在國內,很多人養馬更看中馬的經濟價值,覺得一匹馬如果不能參加馬術、賽馬等競技類運動就沒必要再養了。但在張敬宜看來,馬當然也有它的生命價值,「憨子對我來說是家人,也是朋友。」

所以再次回到那個問題,花這麼多錢救這匹馬,值嗎?

「我也可以把它治病的錢去買一個更貴的,更好的,但它就不是我原來那匹馬了。」張敬宜又一次強調。如果自己沒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憨子,如果憨子真的死了,她會覺得這是一件特別遺憾的事情。

憨子現在這樣,就算她不能騎,但她也每天都能看見,這就足夠了。

參考資料: 

迷霧派《為什麼說斷了腿的馬「必須死」?骨折的馬為何難以治癒?》

 
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「後浪研究所」,作者:楊小彤、薇薇子,36氪經授權發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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